（五十一）

萧景琰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将梅长苏抱到猎宫里去的，他的耳边有许多嘈杂的人声，像是隔着水传来一般，都听不真切。身旁有许多宫女和嬷嬷来回跑动，对他说着什么，拉扯他的手臂要他离开，但他岿然不动，他的眼里，唯有他的此生挚爱隐忍且苍白无色的脸庞。
“长苏……长苏……”
萧景琰的嘴唇翕动，梅长苏身上的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的眼睛，他双目圆睁，目眦欲裂，嘴里喃喃念叨着爱人的名字，紧握住对方的手。他分不清到底是对方的手在抖，抑或是自己的。
直到梅长苏一声隐忍的痛呜唤回了他的神智，萧景琰才猛然惊醒过来，“长苏！”他抱住梅长苏的上身紧紧拥在怀中，嘴里重复着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安慰自己的话语，“没事的，会没事的……”
剧痛之下的梅长苏一头冷汗，他虚弱的目光落在萧景琰脸上，看见他面色煞白，双目通红隐含泪光，想开口安慰他两句，却被腹中汹涌而来的疼痛冲碎了已在嘴边的话语。
“殿下！请您出去吧！王妃可能要早产了，您不能待在这里呀！”一个嬷嬷一边快速除去梅长苏染血的衣衫一边对萧景琰恳求道。按照古来规矩，坤人产子，乾元是不好在场的，尤其是见血这种情况下，免得惹了晦气。
萧景琰却是充耳不闻，也许是真听不见也说不定，两个宫女急得团团转，又不好下手拉人，正愁不知如何是好，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的静妃就冲进来了。她快步跑来，一眼看到半身染血的梅长苏，顿时脸色煞白，一阵头晕目眩，险些急晕过去。好在她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，很快就稳住了心神，跑到了梅长苏身边。
静妃快速检查着梅长苏的状况，正这时蔺晨也匆匆闯了进来，见了梅长苏带血的模样也是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，飞一般冲了过去加入了静妃和她一起给他检查身体，最终两个人都得出了必要早产的诊断。胎是保不住了，孩子的月份也只有七个月，就算能顺利生产，也有一定的机率无法存活，加上梅长苏的身体这么差，能不能安然挺过这次劫难仍不好说。情况如此严峻，已容不得拖延，静妃和蔺晨二人决定合力为梅长苏接生，准备工作已吩咐下去了，但仍有人在苦劝萧景琰出去等候，而他自然也是不听的。
“殿下……我没事的，你且出去等着吧……”梅长苏也跟着劝道，他的唇白如雪满头冷汗，说话也是断断续续的，这种时候他确实需要自己的乾元留在身边，但仍旧忍着痛劝萧景琰离去。他清楚自己的状况，很可能要熬不过这一劫了，也许他今天就会死去。他不怕。但他不想让萧景琰眼睁睁看着自己离开。
老嬷嬷们经验老到，怕也是看出了这一点，因此也跟着好说歹说，劝萧景琰出去。然而萧景琰就是倔强地一动不肯动，眼睛就没有离开过梅长苏。
“就让他待在这儿吧，这种时候有乾元在身边也更好些。”静妃一边快速调配着催产药一边冷静地道，并不考虑自己的儿子待在这儿会不吉利的说法。自己的爱人受苦之时不从旁陪伴还嫌晦气的话，她就当没有这个儿子。
一旁的蔺晨看了梅长苏一眼，又看了看萧景琰，摸了摸放在角落里的一个小药瓶，他的手还有些发抖，但他一句话也没说。
催产的药剂灌下去之后没多久就开始阵痛了，梅长苏抓紧了被单，指节都已经泛白，他费尽力气咬紧牙关，不曾发出一声哭嚎，只是剧痛之下隐忍的抽气和低鸣却是忍也忍不住。萧景琰看着他脸色苍白如雪满头大汗的痛苦模样，自己倒先忍不住落下泪来，他一边握紧梅长苏的手一边呜咽着低声呼喊他的名，恨不得此刻正在受苦的是自己。
生产的过程并不顺利，担忧和惧怕之下时间显得格外漫长，萧景琰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，终于在听到第一声婴儿啼哭的时候，他仿佛获得新生的是自己一般松了一口气，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喜悦。
“长苏，长苏！我们的孩子出生了！”他激动地握住梅长苏的手，在他汗湿的额上连连亲吻了几下，“你也平安无恙，真是太好了，真是太好了！”他说着说着就胡乱哭了起来。
梅长苏这时是已经说不出话了，他想摸摸萧景琰的脸，但是连抬起手的力气都没有了，他将目光移到刚刚出生的自己的孩子身上，看着孩子通红的小小的身子，听着他连续不断的啼哭，终于放松了自己，任由泪水横流。
他的孩子，他和景琰的孩子平安无事，真是太好了……
过程虽然艰险，好在孩子顺利出生了，静妃也是激动得泪流了满面，她在嬷嬷的帮助下清理干净了孩子，给他裹上了小毯子抱到他们跟前去，哑声道：“看，是个漂亮的小姑娘。”她说着就哭了起来，说道，“和她娘亲一样漂亮的小姑娘！”
梅长苏闻言双眸水光闪烁，他勾起一个虚弱的微笑，努力朝孩子伸出了手。萧景琰急忙从静妃那里笨拙又小心地接过了孩子，抱到梅长苏的枕边。梅长苏颤抖着手轻轻拉开孩子的小毯子，看着她的小脸，见她眼睛紧闭着，眉头微微蹙起，不时砸吧着小嘴发出令人心软得一塌糊涂的呜咛。眼泪再次夺眶而出，梅长苏努力在爱女颊上落下一吻，露出了个虚弱的微笑，随后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
“长苏？”萧景琰见他闭上了眼睛，想他应是累极了，可心里又害怕他闭上眼睛的样子，有些慌张地轻轻唤了他一声。
梅长苏没有回答，他闭着眼睛，眉头舒展，看着十分平静且幸福。萧景琰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叫他，心里又慌又急，他抱着孩子扭头去看自己的母亲，却见自己的母亲不知何时已经惨白了脸色，眼里挂着泪，往后一退险些倒了下去！
“王妃血崩了！快止血！”
嬷嬷带着哭腔的大喊顿时打破了满室的温情，萧景琰心中狠狠一沉，头脑一片空白。他急忙扭头去看梅长苏，却见他仍旧闭着眼睛，一副恬宁满足的模样。
“血止不住了！再拿止血粉来！快！”
“止血粉没用啊！嬷嬷，怎么办！”
“娘娘！呜……！娘娘求您快救救王妃吧！”
耳旁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，萧景琰似听懂了，又好像没有听懂，他看了看臂弯中自己的孩子，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自己的爱人，面如死灰。
他不会有事的。
萧景琰的双手不自觉地发着抖，什么时候有人从他手里接走了孩子也浑然不知，他跪在梅长苏的床头，抓住他的手看着他。
他们的孩子才刚刚出生，他刚刚还笑着亲吻了孩子的脸，他怎会舍得离开呢。
他怎么敢！
萧景琰发了狂一般抱起梅长苏的身子，紧紧地勒住他让他与自己紧密相贴，去感受他的呼吸，感受他的心跳。
“他没有死……他还活着……”怀中之人微弱的呼吸和心跳让萧景琰平静下来，他喃喃自语着，托着他的后脑亲吻他的脸颊，“他只是睡着了，很快就会醒的……”
渐渐地，屋里安静了下来，安静到萧景琰已经可以听见梅长苏微弱的心跳声，一下，两下，慢慢地……突然意识到他的心跳正在减弱的萧景琰猛然抬起了头，这时一只手重重地按在了他的肩膀上，阻止了他的昏乱。他回头一看，是蔺晨。
蔺晨同样面无血色，但他眼神狠厉，抓着萧景琰的肩艰难地开口道——
“还有办法，可以救长苏。”

梅长苏做了一个很长很混乱的梦。
梦境的内容不断变化，他总也记不住内容。梦里有很多人，有他的父母，有赤焰军，有江左盟，有他的景琰，和他们刚刚出生的女儿。
女儿……
梅长苏醒了过来。他睁开眼睛，第一反应是去摸自己的肚子。他的腹部仍旧凸起，但比孩子出生之前小了些，这下他便更是清醒了，他确确实实诞下了孩子。那她现在在哪儿？梅长苏马上扭头去看，他一动，守在他身边的蔺晨就猛然惊醒过来，急忙爬到了他的床头边上，一边摸到他的手腕去给他把脉一边含糊地连续发问：“醒了？感觉怎么样，有哪里不舒服吗，会不会头晕？能说话吗。”
梅长苏张了张嘴，只发出了一个模糊的音节，蔺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去给他倒了杯水。梅长苏挣扎着坐起来，一眼看到自己的手臂绑了一圈绷带，他动了动手，不大有力气，纱布底下感觉不到疼，也不知是怎么了。喝了水之后又休息了一会儿，梅长苏才终于说话了，只是声音仍旧低哑：“孩子呢？”
“在乳娘那儿，刚刚喂了奶，现在睡了。”
梅长苏犹豫了片刻，问：“才七个月……她……她怎么样？”
蔺晨看了他一眼，斟酌着给他说了实话：“身量是小了些，老实说开头三个月会很难带，不能有一点闪失。如果顺利的话，人长开了，往后也会与常人无异，你且放心。”
梅长苏抿了抿唇，又小声询问：“何时才能确定她身上是否带毒？”
蔺晨就摇了摇头，“之前就跟你说过了你身上的毒不会传到孩子身上，怎么还担心这个。”他揉了揉梅长苏的脑袋，“你骨髓里的血已经清干净了，也就血液还带毒，你怀胎之时孩子身上的血都是骨髓新造的，不会染上毒性。”
梅长苏嗯了一声，稍稍放心了，蔺晨说了句出去让人给他准备点吃的就往外走，梅长苏才要躺下，又忽然想到——
“景琰呢？”
蔺晨的身影顿了顿，他停了下来，没有回头，说道：“谁知道呢，他家皇帝老子把他叫走了吧。”
梅长苏却是不信，他支起身子看着蔺晨，加重了声音，“蔺晨，景琰呢！”
蔺晨暗暗叹了一口气，只得回过头来，对他道：“我是真不知道啊！九安山刚发生了这么要紧的事，他总要去处理的吧。”
梅长苏咪起了眼睛，“蔺晨，你哪次撒谎骗得过我？”
蔺晨啧了一声，别过了头，“你急什么啊，外头已经平了乱，他好好的一个人能有什么事，你先顾好你自己吧祖宗！”
梅长苏见他仍旧不肯回答，掀开了被子就要下床，“你不说，我自己去找他！”
“哎哎哎！祖宗！你是不是真不要命了！”蔺晨急忙上去按住他，“行行行，我去找他回来总行了吧，你就折腾死我算了！”
梅长苏仍是不听，还是要坚持起床去找人。不知道为什么，蔺晨的态度让他很是心慌，他了解景琰，他才刚刚早产，孩子的情况还不稳定，他也还未清醒，景琰是绝对不可能抛下他们母女离开的，除非是出了什么事！而且还是大事！
就在梅长苏闹着要去找人的时候，外面有人推门进来了，他停了下来，往外看去，却是静妃。
“长苏，你醒了！”静妃提着裙子快步走来，一把将他抱住，忍不住落下了泪，“太好了，太好了！”
“静姨……”梅长苏轻轻拍了拍她的背，“让您担心了……我没事……”
静妃松开他，捧着他苍白的脸端详了一阵，心疼地问道：“你可有哪里不舒服？会不会头晕？”
头晕是有一点，但他摇了摇头，道：“我没事，静姨，我……我想见景琰。”
静妃迟疑了一下，没有说话。
就连静妃也这样，梅长苏彻底慌了，他急忙抓住静妃的手，急道：“静姨！我要见景琰！我——！”
产后的坤泽信息素紊乱，梅长苏的状态十分不稳定，他急着急着就莫名落下泪来，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，由此更是坚定了一定要见到萧景琰的念头，否则他就难以心安。
静妃和蔺晨对视一眼，犹豫了片刻，握住梅长苏的手拍了拍，柔声道：“好，你别急，静姨去找他来。”
梅长苏看着静妃站起来走了出去，便又回头去看蔺晨，蔺晨接触到他的视线，又扭开了头，暗地里已经蹙起了眉头。

TBC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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